一面人性异变的多棱镜 ——话剧《谁在敲门》观后
张晓梅
门,是从一个空间进入另一个空间的通道,“敲门”引发欲望和渴求,是我们获得机遇和新生的契机。 话剧《谁在敲门》在重庆大剧院首演,它以振聋发聩之声叩问时代,以人性之光烛照现实。这一台反映改革开放初期川东城乡裂变的话剧,以细腻而生动的白描手法,剖析刻画普通家庭小人物生老病死、利益博弈,以及困惑抉择的心路历程。它是时代变迁背景中人类自我认知与价值观的深刻拷问,也是时代浪潮冲击下人性异变的一面多棱镜。
《谁在敲门》在叙事手法上借鉴了现实主义戏剧的传统,悬疑与叙事相互推动?;熬纭端谇妹拧分行捎胄鹗陆岷戏浅G擅?。首先,题目设定就是悬疑因素嵌入的第一步,以疑问句作为题目有效地激发了观众好奇心。其次,“敲门”作为一根明线串联三个叙事单元,既是预先设置的悬疑契机,又是剧情发展的催化剂。随着剧情发展,不同类型的人物敲门而入,逐一触发对悬念解答的机关,使我们窥视到父子、兄弟和妯娌之间的亲情和矛盾关系的复杂。家庭主妇、乡村干部、无业混混和返乡文青等诸多人物形象交集,这些来自生活的真实形象,映射出城乡裂变的光怪陆离现象。随着悬疑因素与现实生活的交织缠绕,挣扎、求索与坚守的心灵表白逐一袒露,近三个小时的话剧如同浮世绘卷轴徐徐展开。 现实主义戏剧如同挥舞思考和揭露两把利刃的勇士,以生活为场景,真实、深切而广阔地刻画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。早期名作有俄国果戈理的《钦差大臣》、易卜生的《玩偶之家》等,它们以写实的舞台艺术尖锐地批判了当时社会道德法律等重大问题。如今,《谁在敲门》忠实于现实主义戏剧结构,以中国改革开放初期川东农家的日常琐碎为基调,通过3个敲门场景,回溯家庭成员的聚散离合与人性纠葛,情节冲突的营造环环相扣、一迭三起?!扒妹拧闭庖恍稍ど?,使人物性格和形象得到立体真实地塑造,戏剧主题也得以有力彰显。 场景设计如同一段深长意味的导言,借助现代科技技术布置出幻觉般地写实景色,建立起观演与表演的之间的“透明感”。远处夜色中宁静的山野,土瓦房的院坝垂挂的斗笠和苞谷,透着暖意的窗和几扇紧锁的门扉,那竖于门两侧的褪色春联……一切都是那样朴实自然、欲述还休。燕儿坡人的生活如同那条静静流淌的河,让我们猝不及防的,正是那河底下涌动着的、对未来生活渴求与抗争的汩汩暗流。 写实与真实再现生活是话剧《谁在敲门》的最大特征,悬疑预设与叙事交织,有力地推动着情节的发展,同时为塑造人物形象和烘托典型性格埋下伏笔。
习近平总书记说:“中华文化积淀着中华民族最深沉的精神追求,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、发展壮大的丰厚滋养?!被熬纭端谇妹拧芳岢忠匀嗣裎行牡拇醋鞯枷?,关注中国时代发展和社会变革,将民间趣味和审美观融入创作,通过反映现实问题和社会矛盾唤起观众共鸣,正是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滋养文艺创作的生动实践。 话剧《谁在敲门》源于四川作家罗伟章的同名小说,由四川人民艺术剧院与重庆市话剧院联袂出品。本土作家罗伟章饱蘸对故土家园一腔挚爱,从“敲门”这一独特视角出发,为我们泼墨挥洒出川东地区改革初期城乡裂变的巨幅画卷。 话剧通场采用川东俚语(近似于重庆地方话)作为台词,舞台布置、演出道具和服装皆渗透着当代民族传统元素,一股裹挟着浓郁巴渝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。剧中,许成祥在弥留之际伸出枯瘦的手,想要抓住空中飘来的一曲山歌。葬礼上,贵叔蹲在磨盘上的一首精彩川剧唱段《孤身仗剑走天涯》,都是重要细节与地域文化深度融合的展现。在观众看来,作品内里包裹着人类共通的责任和渴望,以及救赎与惩戒的主题。鲜明的地域标识,赋予了该剧强烈的民族美学特征。 戏剧作为“第七门艺术”,可谓包罗万象,而语言文学正是话剧的最大魅力所在?;熬纭端谇妹拧菲窘瓒捞氐拇ǘ窖杂锞常蛊涿褡逡馕队⑴ê?。“老汉”“啷个”“莫得事”等台词对话,春红敲门后应对不同人时的不同语气,春明在城市受挫返乡后那故作姿态的掩饰和强装镇定的话语等,都让一群大西南农村人形象跃然舞台,令观众顿感亲切。四川话较之普通话有着不一样的韵律和节奏,鲜明彰显出许家人率直朴实的性格特征。在导演独具匠心的编排下,不同情节和冲突中的方言语速得到巧妙调控,包括许氏姐弟在争吵与和解的语言处理,使自私与豁达、困惑与激奋、软弱与逞强的人性对比相映成趣、互为衬托。观众也由此深切地感受到川东地区民族方言的婉转铿锵、刚柔并济之美。
生老病死是生活中的寻常话题,但在话剧《谁在敲门》中,编导喻荣军避繁就简地向观众展现燕儿坡许氏家族不同时空的场景。他以不同类型的生命个体的聚、散、离、合勾勒出故事大致轮廓,其中浓缩的是对这片土地深切而执着的关注与热爱,提炼的是对生命与家国的责任与担当。 马克思、恩格斯认为,现实主义戏剧是“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识到的历史内容,同莎士比亚剧作的情节的生动性和丰富性的完美的融合”。长篇小说的文学文本为舞台剧提供了广阔的创作空间,以及丰沛的思想厚度与温度。罗伟章的同名小说《谁在敲门》中,存在众多人物构成的壮阔场景,要在话剧表演一一呈现并不现实。 这部65万字的宏学大著被浓缩为5万字精致独到的舞台剧本,以许春红(大姐)、李光文(姐夫)和许成祥(父亲)等十余人作为中心人物定调。其中,将许春明(老三)设为视角出发点,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艺术选择。 话剧在沿袭原作思想路径的同时,抓住3个典型时间和地点来构架情节,通过真实而客观的舞台表演予以呈现,从许春明的追忆出发,将一个个叙事单元打包进记忆车厢。许春明在剧中具有双重身份,既以一个旁白者的方式叙述和审视故事的经过,又以局内者的身份参与剧情的推动。大姐许春红是重头戏,一头短发和一袭围裙,市侩圆滑、精于算计,最终为了维护体面走向生命末路,成为话剧的焦点。她是一个传统农村妇女向现代女性转型的形象,代表着人类在历史洪流中挣扎并最终妥协的鲜明个例,这无疑是对作品主题思想的核心解读。春明每次回城也必在大姐家落脚,身为村支书的大姐夫李光文唯利是图,许春红为了展现长女的领导形象,殷勤地承办父亲生日宴,又与家庭中其他成员保持微妙互动。从父亲生病住院子女们治疗费陷入沉默,到为了维护家族体面大办父亲丧事,嘈杂的麻将声中爆发出家庭隐私,亲情的淡漠、人性的卑劣显露无遗。剧中的“门”寓意深刻,温暖的“家门”,冰冷的“病房门”,阴暗的“牢门”,敲门声响彻舞台,撞击的却是每个人的心灵?!懊拧辈唤鍪强占渥坏耐ǖ?,更是人性的试金石,不同的“门”见证了家庭成员在时代变迁中的不同选择,反映出人性在利益、亲情、责任面前的异变。 文学与话剧同属文艺范畴,二者表现形式和呈现方式却迥异。当话剧通过浓缩和折叠实现文学作品的舞台转化时,理应具备独特的表演语境和较为夸张的人物塑形。强化艺术门类的融合与交叉,注重潜台词和心理动作的表达,让话剧突破“说话的戏剧”这一局限,这应该成为当今中国话剧努力方向。不过,在《谁在敲门》中,这些方面的力道尚显不足。 帷幕落下,那扇被敲打的门却还留在我们的脑海,门内早已空无一人,遗留的只有对人生的哲思和时代的歌咏。
作者:张晓梅,重庆市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,重庆市巴南区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,巴南区作家协会理事
(张晓梅供图)
(《重庆文艺》编辑部供稿)